简 默

橘黄柔和的灯光下，那枚玉璧被唤醒，走下木匣，华美地转了一个身，对我凝视不言。它圆满如一轮皎月，精美剔透的纹饰如纤云缭绕，黄褐的“沁色”证明它曾经深埋地下，与泥土亲密无间，在时光的默默流逝中缓缓生长，悄悄镀上了泥土的痕迹。灯光下它流转着盈盈波光，仿佛涂抹了一层釉子，又仿佛刚刚出自湿润泥土。中间的洞孔精准规整，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穿过，仿佛进入了深邃的夜空，往事已越数千年。

在千张一面的相似面孔中，没有人相信石头的内心包藏着宝玉。隔石猜玉有时近乎残酷与惨烈，有人因此倾家荡产，也有人命丧黄泉。当石被剖开的一刹那，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有人雀跃有人顿足。卞和不是一个赌徒，有一颗像玉一样的坚守内心，是个必要时不惜毅然粉碎自己仍不改信念的君子，接踵降临的断足之痛没让他放弃，他反而愈挫愈勇，一意坚持，他已经与这块被许多人视为“不祥”的石头相依为命合二为一了，他的血肉融入其中化作了炽热的岩浆，石头知音似地生了灵犀与他精神相通了，于是成就了“天下所共传宝”的和氏璧。

几年前，在小城的石玩市场，我邂逅过与玉有关的一幕：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农民，用他刚刚放下锄头的手，提着一塑料袋泥土匆匆来了。那土黝黑肥沃，潮湿松散，仿佛还冒着热气儿。探指小心地拨拉，几片玉露了出来，是那种一直碧到骨头的碧玉。它们被琢成了各种形状，但无一例外地保持着最初的青春容颜与纯粹质地。看着它们像一片片绿叶静静地躺在泥土中间，像躺在大地温暖的怀抱里。但我宁肯将那些赤子般暖烘烘的字眼像阳光一样照耀我，惟独没想到借助钞票将它们据为己有。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自己有些不配。

玉出深山寒水，伴随着坎坎采声，那是人间最寂寞与最动听的音乐，是原生态的民歌，萦回在线装的诗经与唐诗里。它们被漫漫时光埋入深深泥土，缓缓生长。无数白天与夜晚，被汩汩潜流的水色淘洗与浸润。直至有一天被阳光之手翻出抚摸，抖落尘土闪现在我们面前，像自千年酣睡中悠悠醒来。有的与人形影不离，浸透了人的体温，仿佛长自人身体的一朵温婉的小花，有了灵气与性情，可以理解为人的一部分血肉或魂魄了，它们能够通达性灵，诘问生死。

如玉如人，是有品性的。玉之美，正在于其美而不言，凝重深沉而不空泛，温润和谐而自生光泽。这是一种大美，静如处子，兀自绽放。浮薄浅露之人，不懂得聆听玉的清音，感悟玉的真谛，只会糟蹋了玉，亵渎了玉。

如玉正是这样的品格，他们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们代表了一种如今在我们的口齿间和生活中逐渐只身打马远去的人格与精神——君子。

（ 2008年9月22日《 人民日报 》15 版）